十年前,我装修完房子后在成寿寺路某家居卖场花五千元买回一套书柜,先把自己比较看重的书房布置起来。书柜是老款式,刷了红漆。有位同事是北大毕业博士,看到后说:“你这书柜是红木家具,看上去真上档次。”
那时真傻真天真,我居然相信自己买了套红木家具。我脑子里的“红木”和“红木家具”是模糊的老名词—旧时豪绅贵族专用,高端大气上档次,至于红木究竟为何物一概不知,只觉得一定是红色的。2006年我开始采访红木收藏人士,2008年起大量与红木从业者打交道,这才发现,红木这个词与北大博士当时的理解大相径庭。
红木家具在中国大量制作和使用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,自明朝隆庆、万厉年开始,黄花梨、紫檀家具成为皇室贵胄专享的奢侈品。黄花梨产自海南、安南(今越南),紫檀产于印度。有种说法是:紫檀是郑和下西洋归国途中压舱底带回来的,现在这个说法备受争议,但有两点不可否认,一是紫檀的产地为印度,二是紫檀大量进入中国是自明代隆庆年间海禁开放之后。
到了清早期,因为对黄、紫两类硬木过量采伐,原有材料不能满足皇宫贵族上流社会使用需求,产于东南亚国家的另一种珍贵硬木“红酸枝”被更多地开采进口到内地,成为紫檀替代用品,“红木家具”也随之成为中国富绅阶层竞相追逐的高端居家用品。那时的“红木”概念特指红酸枝,而这种红酸枝,又主要是指产于东南亚泰、老、越、柬等国家的交趾黄檀,少部分为巴厘黄檀、奥氏黄檀。
红木是中国历史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符号。但因历史原因,这个词在上世纪的数十年间曾一度在国人生活中消失不见。二十世纪、二十一世纪之交,伴随文化复古心态,红木重新进入大众视野,并越来越多地被做成高端家具和家居用品,进而成了人们的观赏、收藏和投资物品。
但是,这时候的“红木”概念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。首先,“红木”不再专指红酸枝,而是在历史基础上加入了近年发现和使用的材质。按2000年颁布的红木国标,共有5属8类33种木材;其次,“红酸枝”也不再只是原来的老红酸枝即交趾黄檀,还出现了微凹黄檀、非洲黄檀等酸枝类木材。
这样就基本梳理清楚了“红木”概念,对行内人挺简单,对行外人又挺复杂。
自从与红木行业打交道起,为丰富自己的专业知识,我一直在读传统家具和古建筑方面的书。书中所见让我吃了一惊,木头跟中国人的生活乃至整个民族的命运居然一直联系得如此密切!
比如国家的建立,比较重要的是政权的确立以及政权机构所据之所:邦社与庙堂。早在春秋战国时,孔子这样的至圣先贤就为木材使用立下了规矩:“凡建邦立社,各以其土所宜之木”,其中有一层意思就是“就地取材”。这有点像先民时代使用的货币:靠近海边湖泽的用贝壳,临着深山矿脉的用石片玉片……那么,有没有一种像黄金硬通货可以通用于四方的建筑用材呢?后来先人选中了楠木、红松、柏木等,建筑用材渐渐突破了地域限制。家具用材也与此类似,有一些木材被各地大量使用,如北榆南榉、东北松柏、西南楠樟等。但单一的树种推广使用总是有限度的,古董家具收藏家知道,民间苏作家具多用榉木,晋作家具则多用榆木,地域差异显而易见。
世界上再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像中国这样,与木头有着如此深厚难解的渊源。据民间传说,先祖尧比较先发明了以木倚山造屋,并用木制手推车娶回了自己的妻子。虽是一个传说,但从中可以读到的信息是,祖先动手制造房子、生产工具和家具,比较早都源于木头。过硬的实物证据则见于距今七千年的河姆渡遗址。那里出土的木制农具、木碗和榫卯相衔的木梁架,至今都未朽烂。
木头在中国人生活中“源远流长”。中国人用木头造出纸张,用木头刻字制版,然后在木头搭建的空间里,一并写下了整个建筑和木制品工艺发展史。对这个民族来说,房屋可以是任何形式,小到可以坐在上面的桌椅,衣橱可以和房间一模一样。扛着走的房子叫做轿,马车是个装上车轮的房间,船只在中国可以看作浮在水上的房屋……
几年前采访罗哲文先生,他认为中国以木结构为主的建筑体系具有妙不可言的神奇魅力,它的复杂与精致为西方砖石结构所不及,其机智而又巧妙的组合所显示出来的美,韵味十足。其实,中国传统的房屋去掉砖石瓦片或茅草,就是个大的家具身架。而像方桌之类的家具,如果给它起一个脊,加些砖瓦,不就是亭子一类微缩的建筑物吗?木材结构的建筑体和家具,其中体现的正是中国人的智慧和“木头情结”。
再回到红木。红木和红木家具的概念从十年前的少有人知到目前尽人皆知,从侧面反映了这个时代价值观之嬗变。与板式家具比,实木家具要好得多;与普通实木比,红木要好得多。而红木又被赋予了历史文化内涵、艺术审美内涵,身价昂贵,在满足实用要求后又能达到精神上的满足,于是人们趋之若鹜,连我这样多年来坚持隔岸观火的人,渐渐也身不由己被卷入红木拥趸之列。回过头看,如果当初买的书房家具真是红木,应已升值十倍以上。